【文/劉燕婷】
在全球關注俄烏與以巴沖突當下,敘利亞變天來得猝不及防,就連西方輿論也幾乎沒有料到:時隔“阿拉伯之春”13年,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竟然還會垮臺。
如果從敘利亞本土視角出發,這場變天意味著巴沙爾·阿薩德24年統治的結束,以及阿薩德家族54年掌權的落幕,但鑒于多年內戰鞏固了分裂態勢,阿薩德政權垮臺并不代表沖突的終結、國家的一統;如果從大國博弈視角來看,敘利亞變天無疑是俄羅斯與伊朗的挫敗,前者因為烏克蘭戰場而顧此失彼,后者則在新一輪以巴沖突被以方重創“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兩國分身乏術無暇兼顧,只能眼睜睜看著新一輪大國博弈分食敘利亞真空。
當中,以色列迅速開響第一槍。在阿薩德垮臺的12月8日,以色列裝甲部隊直接挺進戈蘭高地與敘利亞之間的緩沖區,這是1974年贖罪日戰爭?;饏f議以來,以色列軍隊的首次入侵。對此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公開表示,在敘利亞軍隊放棄陣地后,以敘1974年簽署的邊界協議已經作廢,為防止任何“可能威脅”,自己已經命令以軍接管“紫線” (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后的以敘?;鹁€,也是兩國的事實邊界),直到與敘利亞新政府達成協議。
2024年12月9日晚,以色列國防軍襲擊了敘利亞貝達(Al-Bayda)和拉塔基亞(Latakiya)港口,當時有15艘敘利亞海軍船只??吭诟劭?。X
但后續發展顯然不只如此。根據外媒報道,以色列軍隊不只占領緩沖區,也持續進入敘利亞領土,甚至一度傳出以色列坦克推進至大馬士革(Damascus)郊區26公里處,不過以方矢口否認;同時,以色列也開始對敘利亞軍事目標發動大規模打擊,并在12月10日宣布,以軍已在過去48小時內進行480多次襲擊,摧毀了敘利亞約70%到80%的戰略武器,包括15艘海軍艦艇,“這是以色列空軍史上最大規模的空中行動”,一位敘利亞反抗武裝前指揮官對此表示,“要重建敘利亞軍隊恐怕需要幾十年”。
以色列防長卡茨(Israel Katz)也公開說明了以軍的具體目標,包括以下四點:第一,確保對敘利亞緩沖區和附近其他戰略要地的完全控制;第二,建立一個延伸到緩沖區之外的安全區,清除可能對以色列構成威脅的所有重型武器和恐怖主義基礎設施,同時與當地德魯茲社區和其他地區社區建立聯系;第三,阻止伊朗重新建立通過敘利亞領土和邊境口岸向黎巴嫩走私武器的路線;第四,持續摧毀敘利亞各地的戰略重型武器系統,包括防空網路、導彈系統和海岸防御設施。
如果卡茨所言為真,那么以色列目前在敘利亞的戰略目標可以總結為二:一是補上過去內戰沒能完成的“功課”,培養自己的代理勢力、在敘利亞南部建立緩沖區,終結來自北境的可能威脅;二是徹底切斷伊朗“抵抗軸心”形塑多年,貫通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的北部戰線。
2024年12月10日引述多間傳媒報道,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中部城市霍姆斯等多地9日晚遭以色列空襲。新華社
過去內戰的未完“功課”
曾經,以色列是外界公認的敘利亞內戰輸家,既沒有在初期介入打擊阿薩德政權,也沒有在后期成功培植代理勢力,最終眼睜睜看著伊朗介入戰場、持續壯大:阿薩德幸存導致伊朗成為以色列的“事實鄰國”,敘利亞也因此成為連接黎巴嫩、伊拉克的重要通道,供伊朗為各個“抵抗軸心”板塊輸送武裝,對以色列形成北部包圍。
當然以色列的謹慎也不是沒有原因,而是可能出自以下三個考量。
第一,以色列曾在黎巴嫩內戰有過慘痛經驗。 1982年,以色列介入黎巴嫩內戰,出兵黎南與盤踞當地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激戰,最后雖然成功驅逐巴解,卻也在黎南催生新的反以武裝,當中一支什葉派團體更是打出“終結以色列占領”的旗幟,并且受到伊朗支持,更在未來有了響亮名號:黎巴嫩真主黨。眾所周知,真主黨日后成了“抵抗軸心”的重要板塊,并對以色列北境形成威脅,也在2023年爆發的新一輪以巴沖突中扮演角色。
當時,以色列雖然成功扶持基督徒總統杰馬耶勒(Bachir Gemayel)上臺,確保了黎巴嫩政府的親以傾向,但杰馬耶勒就任總統不滿一月便被暗殺,以色列的各種安排可謂前功盡棄;且以軍對黎南的占領并沒有成功終結北境威脅,反而如前所述,是為真主黨的崛起鋪平了道路;再加上占領黎南的以軍陷入游擊泥淖,最后只能在2000年灰頭土臉撤出黎巴嫩,還被真主黨趁機進行一波“抗以勝利”宣傳。從各方面來看,以色列的黎巴嫩棋局都是一敗涂地,不僅軍事占領無效、干涉內政同樣失敗,這也導致日后以色列領導人不愿過度介入區域沖突,面對敘利亞內戰就是如此。
2024年11月25日,以色列軍隊與真主黨(Hezollah)沖突持續,黎巴嫩貝魯特南郊的Chiyah,有建筑物遭以軍空襲。路透社
第二,當時作為以色列盟友的美國同樣態度謹慎,尤其是2013年、2015年伊朗與俄羅斯先后介入敘利亞戰場后,美國基本就放棄了推翻阿薩德政權的想法,而是希望阻止阿薩德“取勝”,也就是凍結敘利亞的分裂態勢,幫助庫爾德武裝維持幼發拉底河以東的自治實體、默許且支持土耳其占領敘利亞北部、持續為部分敘利亞反政府武裝輸血。
第三,俄羅斯介入同樣影響了以色列行動?;旧先绻陨性敢?,在2015年9月俄軍介入前,都有機會對搖搖欲墜的阿薩德政權摧枯拉朽,當然其結果可能是讓自己卷入曠日持久的對抗、導致圣戰士接管政權;但2015年9月后,俄羅斯成了阿薩德的安全保護傘,以色列基本就失去了推倒阿薩德的機會。不過有鑒于俄羅斯、以色列的特殊交情,雙方還是形成一定默契:以色列在打擊敘利亞的伊朗軍事目標時,會盡量避免波及俄軍資產;俄方也竭力避免敘利亞反政府武裝危及以色列安全。
但有一點還是超出了普京(Vladimir Putin)控制,那就是敘利亞已經事實成為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什葉派民兵的往來通道,以及伊朗向各“抵抗軸心”板塊輸送軍備的重要陸橋,這當然會對以色列構成長期威脅,問題是俄羅斯已在敘利亞與伊朗結成同盟,普京當然不會刻意阻止伊朗行動,而這也在以色列心中扎下深深的荊棘,認為北部威脅總有一日會南侵。
2024年10月24日,土耳其空襲位于敘利亞境內的庫爾德工人黨目標。路透社
但如前所述,在俄羅斯介入敘利亞戰場后,以色列就算還想行動,也已經沒有推翻阿薩德政權的可能,幾番權衡下,以色列最后選擇效法美國與土耳其,在敘利亞培植代理勢力,從2016年開始與當地兩個少數民族:德魯茲人和庫爾德人展開聯系。
首先是敘利亞東北部的庫爾德人。這些武裝受到美國支持,在敘利亞幼發拉底河以東形成政治實體,以色列要建立聯系并不困難。當時以方曾經構想,只要敘利亞的庫爾德武裝能夠打通連接土耳其、伊拉克的陸橋,以色列作為庫爾德武裝的背后支持者,就能夠對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形成多國牽制。
只是后續發展顯然超出以色列預期:土耳其從2016年始就對敘利亞北部發起多次軍事行動,目的就是切斷庫爾德武裝與東南部身份的連結,建立“安全區”;而庫爾德人作為橫跨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伊朗的跨界民族,看似擁有共通的族群認同,其實不同板塊的政治勢力彼此各自為政,因此也很難如以方所想的,形成統一的“庫爾德國”??傊邞獛鞝柕氯说淖龇ǎ罱K沒能達到以色列的目標。
2024年12月8日,在被以色列占領的戈蘭高地德魯茲Majdal Shams村,一名男子在慶祝敘利亞叛軍推翻總統巴沙爾。路透社
接著是德魯茲人。從地理分布來看,德魯茲人與庫爾德人類似,是橫跨中東四國的跨界民族,最多聚居在敘利亞,接著依序是黎巴嫩、以色列、約旦,這就為以色列建立聯系提供了契機。事實上曾任外長(1974年–1977年)、在1967年提出“阿隆計劃”(Allon Plan)的以色列將軍伊加爾·阿?。╕igal Allon),也曾有過類似構想:幫助敘利亞南部的德魯茲人建國,作為敘以之間的安全緩沖,不過最后沒有執行。
而敘利亞內戰爆發后,在被稱作“德魯茲山”(Jebel Druze)的敘利亞南部、戈蘭(Golan)以東100公里處地區,德魯茲武裝確實也向以色列的“德魯茲兄弟”求援,以方當然順水推舟,從2016年6月起向當地平民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并為7,000名反抗軍戰士發放薪資,同時庇護德魯茲武裝高層。但這種“睦鄰行動”發展到后期,以色列終于發現德魯茲武裝的真實目的:不準備徹底切斷與阿薩德政權的聯系,也不打算為建國發動全面叛亂,而是希望從以色列獲取軍火與財政援助,作為抵御其他反政府武裝的資本,尤其是與德魯茲人存在摩擦的豪蘭(Hauran)遜尼派武裝。換句話說,德魯茲武裝也不會完全為以色列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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